老黎滿臉滿眼的淚,松了口,但來不及了。
喝毒藥的死法是很痛苦的,他疼得凄嚎,據說醫院對面街上賣水果的都聽得見。
后來,江州人說起這事,嘖嘖咂舌,說一車糍粑值得了多少錢,撐死三千。何至于發了瘋癲給自己灌藥,要錢不要命的還是平日里個性太強太倔,稍不順心就要拼命。
但這三千塊是他一家人一個多月的生活費,是他們想攢給女兒學架子鼓的錢。
也有人和老黎說過,既然家境普通,學什么音樂呢。那是有錢人才配接觸的玩意兒。
可老黎想,他女兒就愛這個,就是不會讀書,怎么辦呢總不能做他的女兒,就沒資格喜歡這個吧。
他一不偷二不搶,無非是累點兒苦點兒,每天多拉幾車沙,多送幾趟貨,多幫老婆在店里干一些活,少抽點煙少喝點酒,攢一攢擠一擠,還是能讓孩子開心的。
他不信,窮人,普通人,怎么就沒資格追求開心了
可他不知道,窮人是沒資格上賭桌的。
他不該拿命去賭,窮命太輕,不值錢。或許他心里太冤屈,已經很努力地在活,卻還是要被欺壓。
而往往,窮人因為沒權去抵,無勢去抗,也沒錢去寬容,什么也沒有,只有賤命一條;所以很容易就把命賭出去。是啊,確實沒別的值錢的東西能擺上臺面去抗衡。
可甚至,連命也是很不值錢的。
那天,黎里被老師叫出教室,送往醫院;站在急診室看著她爸爸面容扭曲全身痙攣在病床上抽搐慘叫時,她明白了這個現實。
醫院里很亂,急診室里的輕癥病人竟有閑情圍著,議論紛紛。
他們說,不至于啊,太犟了。
說,脾氣太倔個性太強,害人又害己。
說,唉喲,孩子還這么小,太不負責。太瘋狂了。
隨即,發生了一件更瘋狂的事。一直不說話的黎輝突然朝那方下巴沖過去,捅了他十幾刀。
急診室里四散的人群,瘋狂的尖叫,滿地的鮮血,飛濺了血滴的日光燈
那一幕的很多細節,黎里到現在都還記得。
她說“有個在吊水的,本來杵在跟前看熱鬧,后來嚇跑了。他那根針管還吊在那兒,蕩來蕩去,一直在滴水。”
她整個事情講得很慢,有時閉著眼,有時大著舌頭,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支離破碎,沒有邏輯。
但燕羽一字一句聽得很認真,也全部聽明白了。
黎里講完,小屋陷入很久的沉默。
“我講的,跟你聽過的,很不一樣吧。”
“事情是一樣的。”
爸爸因一車糍粑,威脅喝農藥;初中生的兒子在醫院十幾刀捅死人,是他早就知道的。
黎里垂下眼“人,很不一樣。”
“嗯。”燕羽說,“我本來也不信他們講的。”
黎里一愣,扭頭看他。
他也轉過頭,目光沉定“你說的,才是真的。”
黎里的鼻尖一下紅了,眼里漫上薄薄的淚霧,嗚咽“燕羽你別聽別人講。我爸爸不是瘋子,他是個很好的人。對媽媽、哥哥、還有我,都很好的。”
“我感覺得到。”燕羽說,“他把你教得很好。”
他不知道這句話,她明天醒來還記不記得。但或許正是不確定,他才會說出口。
而當下,黎里猛地低頭將眼睛埋在被子上。淚液泌出,濡濕棉被。
很久沒人用這個字說過她了。
頭一年,街坊鄰里,包括藝校學生,都說她爸爸和哥哥是瘋子,她也差不多,要離遠點。
除了謝菡,她沒有朋友。誰都不喜歡她。當然,老畢對她的討厭遠在這事之前,他是單純的嫌貧愛富。
一開始,有人欺負她,她都狠狠打回去。自己破一塊皮,就咬下別人一塊肉。黎輝進去前跟她說,要她保護好媽媽,保護好自己。
她也不能靠誰,只有靠自己。
何蓮青沒再婚前,有鄰居在家門口大罵,何蓮青不敢回嘴。她操棍子上去把人打走。大人打不贏,就揍人小孩,非得搞到人家不敢惹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