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余嫻蹲在他身側,想觸碰他,但見他神色凄哀怒極,又收回手哽咽道,“也許你爹在天有靈,知道這一切也并不后悔,因為比起不愿受折辱,他自縊,更是不愿出賣還活著的舊友。他對舊友同黨的祝福傳不出那道牢獄,只好用自縊的方式,告訴他們勝敗常事,與君相謀,雖死不負,萬望珍重”
可她不知道的是,“叔叔伯伯也沒有活下來”蕭蔚搖頭,握緊鐵鏈的手劇烈顫抖,泣訴道,“我被陛下放去苦渡寺前,有些叔伯們想救我,托了舊友打聽我的生死下落,原本做了天衣無縫的計劃,不曾想遭逢舊友背叛,被敦羅王的部下抓捕入獄,彼時陛下并未說要如何處置叔伯們,那時我還想,他們興許有機會活命。直到我被放逐苦渡寺,余家人卻把我帶到梟山,在宴地,我看到世叔世伯們在鼎鍋中,被剔了頰肉,已沒了氣息。”
“我在獄中見他們時,他們就告訴我父親舊友中出了叛徒,那人也和父親一樣去參觀了玉匣,也許早就為匣中內景震撼折服,所以我逃出梟山后,寧愿自己流浪,也沒有去投靠父親的舊友們。因為我根本分辨不清哪些是好人,哪些是能把我再次送回梟山的毒蛇。”
“在梟山時,我看到叔伯們在沸水中死不瞑目,他們的視線落處,是我爹娘和族人們的遺骨他們是在身心兩重煎熬中死去的我甚至來不及悲痛,因為我看見自己和牲畜也沒什么兩樣,被鐵夾鎖住肩膀、喉嚨,鐵鏈綁縛身體,爆竹聲響起,便和一群如我一般大小的稚童,并著一群豬狗牲畜跑往梟山深處,背后坐著文武高官,手執弓箭,朝我們射來。我記得清清楚楚一波箭潮落下,我聽見自己的心跳了三百多次,第二波箭潮才再次落下,然后隔了五百次心跳,第三波箭潮襲來”
那年他才五歲,他不懂這是什么。什么東西什么事情什么意思他一直在跑,怎么跑都跑不出梟山,那幾百次心跳、片刻鐘的時間只能讓他短暫地放松與悲傷,他以為箭潮是為置人于死地,被命中時已經做好了隨父母而去的準備,卻不想,箭矢滯鈍,原是只為取樂。他再被帶到高官面前時,匍匐在地,被幾道長槍長劍押著,他終于看清了坐在中間那人的面龐,聽懂了他們在做什么。
何肉之糜你不敢食他被鐵夾上的長錐束縛得快要窒息的嗓子也終于發出嗚咽長嘶,哪怕每說一個字都是鉆心的疼痛,他也在為父母開口求饒,不行,不要。他懂了,他爹娘叔伯被吃了,被人心吞沒。
高官說的字句,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說叔伯是假借救故友之子的說辭,找舊友騙敦羅王的兵力作亂復國,好在舊友成為敦羅王一位部下的幕僚后,早早地就與前朝斷了往來,假戲真做,為新朝效力,于是將幾人的行程上報,才使其全數落網。
他以為自己可以解釋,解釋叔伯想闖大牢救他,只是顧念與父母的情誼,并不是為了再度造勢謀反,也不是為了禍亂,他們罪不至此留他們一具全尸吧可嗓子險要被刺針穿透,他越是解釋,這些人就越高興。解釋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事情,他們喜歡看你解釋時窩囊的樣子,并以毫不在意地神情狂歡。
“你不是問我到底受過什么刑嗎”蕭蔚扒開衣襟仰起頭,“我能想出以船頭縛長錐破冰,是因為我曾被縛刺針刺喉,每每開口,刺針便如長錐破冰般犁開我的皮肉我的心口烙疤愈合了依舊經年痛癢,是因為我被燙下賤字紅鐵時,我也正親眼看著父母的白骨被打磨成器為何越是窒息的境地,我越能冷靜,因為我被活埋的時候,只記得要冷靜、要憋氣,要找一處活口呼吸我是從墳堆被刨出來的,至今不知是誰救了我”
蕭蔚凝視著她,痛不欲生,“反而想忘也忘不掉的是坐在高位之上俯瞰我、活埋我、殘害一群稚童的人他有著和你爹一模一樣的臉他是”
“那不是我爹”余嫻激動地打斷他,怒目而視后又用手臂擋著臉低下頭啜泣,悶聲道,“那不是”